约降

    章邯阴使司马欣来降,项羽允见,设薄宴以待。

    项羽朗笑道:“使君所言,我已尽知矣。季父与我隐于栎阳时,多蒙照顾,方有今日,籍当敬一杯。且饮,且饮。”

    司马欣讷讷陪酒。项羽记仇,此番挟大胜之势,秦军数却,不愿受降并非出乎意料,何况为了合理逼真也不是无条件投降。转念一想,我有何可担心,陛下归位期间不与项军交战仅是不愿无故折损秦军主力的缓兵之计,真要打也能撑住。而自己罪都已经背了,只等陛下垂怜放我一马。除非,我有这个孤注一掷的勇气,现在立刻,彻底倒向项羽,卖了始皇帝。

    司马欣不由将目光瞟向不知抽了哪根弦,竟跟着他一同来到楚军中的嬴政。他在心中大摇其头,先不说项羽信不信这死而复生的离奇之说,卖成功了章邯必会拼死取他性命,陛下是人是鬼也无从确定。

    而嬴政此时表面平静,实则并不好受,但与酒宴谈话陷入僵局无关,是纯粹的身体原因。自复生不过三日,他便渐渐感觉到冷和僵,曾经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又笼罩心头。大业未复,若仅是昙花一现,实在憾恨。

    章邯那边忙于为始皇拣选八千精兵。嬴政左右无事,难得起了好奇之心,若他未归人间,或暂归而又返,这位年仅二十四岁的后起之秀,极有可能是帝国最后的掘墓人。此次出使并不危险,顺便也可以了解敌情,于是他便来了。嬴政有些寥落地想到,如果真的要死,死前带一个人走,也无不可。

    项羽容貌俊秀,身材伟岸,臂力惊人,堪为万人敌,于用兵之道,雷动风举,变化无常,实为大家。一路所见,项羽待下属也温和有礼,并不像传闻中那般盛气凌人,目无余子。不过用人之道并非如此简单……

    被项羽尊为亚父的范增亦列坐于席,几次欲言,都被不着痕迹地岔开。谁让项羽直接跟司马欣唠起家常,深表对项梁的追思之念。项梁更是范增旧主,也不免礼节性跟着一块追忆。定陶之战,项梁兵败战死,敌军主将章邯于项羽,说来算是有仇。提起项梁,也让范增一时不好多言。

    嬴政在一旁听了,略有震惊,虽知司马欣与楚国余孽有旧,但未曾想到竟有如此交情。六国余孽潜伏之深,盘根错节,他早有预料,连根拔起实非一时得效。大征劳役郡县治之也有清理监视疏导之念,可惜实际施行起来难以完美。时间,还是缺少时间。

    嬴政看项羽连纳降条件都不愿多谈的态度,言下之意秦军都是纸老虎,难免冷笑,年轻人,还是太气盛。但是项羽既然没有一口回绝,估计是他不能随性而为,故仍留余地。同时也不好排除这两位在一唱一和演给他们看,以便压价的可能。

    倒是司马欣还记得陛下派给他的另一个任务,以及不要再叙旧了,再叙旧我老底都被掀光了,我也只是举手之劳而已,哪里有殷通对你们好,还不是反手被杀。

    “上将军,不知王离将军安在否?”

    项羽眉峰微皱:“活着,但也差不多死了。”

    司马欣讶异:“此为何故?”

    范增怕误会,解释道:“王离将军遭此大败,心丧若此。我军对俘虏,一向宽仁,衣食所系,并无怠慢。纵王离祖孙与楚军相敌已久,实乃奉命为国而战,非私怨也。凡有义士弃暴秦,投我军,不助纣为虐,自当摒弃前嫌,以功嘉奖之。”暗示你转告章邯可以放心地投降。

    司马欣拱手道:“先生高义。既知王将军哀若心死,欣恐其寿不久矣。何不放归秦军,博一线生机,以全好生之德,以彰将军仁德。”

    司马欣惋叹道:“更可为我军上下定心。秦楚之间,恩怨已久。欲降者多为恐赵高所害的军中上层,若放王离归,且传显将军善待俘虏之名,不仅上层感召,长城军所属归心,中下层亦得安心也,则投降之后,军心便可为将军所用……”

    秦军为我所用,听起来就不靠谱。项羽微有不屑,缓缓道:“王离之心伤,既愧其败亦愧其降也,对暴秦深怀眷恋,多有怨声又不敢就死以明志。我恐其若归,必整军备战以抗,岂不是放虎归山?”

    司马欣都有点不耐烦了,先不说我是不是在胡扯八道,你等我把换俘的条件说完吧。投降是对你有利还是有害啊,东嫌西嫌的,真当二十万大军纸糊的?如果不是知道诈降这件事当为绝密,我都要以为你事先知道了呢。

    但司马欣转念一想,若无陛下,我便如丧家之犬,二十多万乌合之众亦不敢以为底气。主动求降,自然掉价,也无怪乎对方拿乔了。

    嬴政冷眼旁观,项羽此人,爱憎恶欲,远近亲疏,都十分显眼,可为将而不可为主。

    骄狂,傲慢,好战必危,骄兵必败。

    “将军言语之间对秦军多有不屑,确然,败军之将,安敢言勇,那又何谈放虎归山呢?”

    项羽被人用自己的隐藏态度与表面言辞的矛盾稍稍杠了一下,也并不至于恼怒,他以为自己主要是敌视秦军而非轻视:“我并无轻视秦军之意。季父正是败于骄,我不至于重蹈覆辙。”

    范增无语,你没必要否认,太明显了,而且你表现轻视也比表现敌视好,能争取的何必推给别人。

    项羽其实注意这个人很久了,只是司马欣并不介绍就直入正题,对方也低眉敛目悄无声息,话赶话间,来不及提。

    现下定睛一看,只见说话人身量颀长,骨秀神清,一袭朴素黑衣,虽无簪星曳月之光彩,似敛天地精华于幽微。可惜年纪轻轻却身体虚弱,脸色苍白十分憔悴,即便如此亦难损其秋水风神,反而更添几分我见犹怜之感。

    项羽不禁问道:“敢问如何称呼?”

    司马欣按之前的约好的说辞道:“此人名端,王翦之重孙也。”

    项羽与范增对视一眼,忽然明白了一切来龙去脉,素闻王离与章邯多有不睦,巨鹿之战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这一点,难怪这次竟会提到王离。

    项羽浅斟一酒递之,正欲继续攀谈,嬴政拒接。

    此时他说话已经有些艰难了。可是人虚弱时便容易破防。灭楚初战,李信率二十万军大败已是秦军之大辱,秦王之大耻,但那只一时之失势自然无人敢小视秦军,反手六十万倾国覆楚一雪前耻。那些死去的,活着的军士,三年前,还是他的兵。大秦锐士,虎狼之师,是他的权力,他的法,他的宏图霸业,得以成真的最忠诚的暴力,是他鞭笞天下手中最响亮狠厉的鞭。如今却被弃若敝屣,视为土鸡瓦狗,似翻掌可灭之。可笑的是,人也许是在陈述可预见的现实。

    如何不愤怒,如何不悲哀。

    项羽望进嬴政幽深之中暗藏业火的眼眸,却是愣了一下,陷入一种这个弟弟我曾见过的迷思。

    奇怪的即视感。

    但赢政没给他整理回忆的时间,如审判一般冷然说道:“败于骄?一时勇功难存万世,你将败,非败于骄,便败于狭,败于执也。”

    项羽握住酒樽的手紧了紧,但看对方虚弱禁不起打的样子忍住了。

    “秦衰起于内而非外。君不视事,佞臣弄权,中枢瘫痪。蒙恬死后,门生故吏遭清算,长城军多有亡走。王离接掌,可惜子不肖父,实非帅才。千里南下,立足未稳,又与章邯多生龃龉,便与你接战。章邯所部,亦人心惶惶,两位副将首鼠两端……若有一个强力的中央,巨鹿一役,仅一时之失,鹿死谁手,犹未可知。”

    项羽气笑了。他一直很喜欢听人说秦廷失人心,秦军纪涣散。可是在巨鹿之战打出声名后,有心人夸大这种论调作为涂抹弱化他威望的方式,好像胜利全靠敌方内斗自动送上,于是他五万破二十万拒二十万的功劳也就不值得称道了。简直笑话,你行你上啊。当然,这种言论少见且无关痛痒,只是如蚂蚁爬过一般令他心烦。

    他收敛怒火,实打实的功绩不是几句话能打消的,作为胜利者应有肚量。项羽将酒樽再往前递,饶有兴致地观察嬴政的表情:“且饮一杯,消消气……如你所言,不正是秦军现下确为乌合之众?不正是秦政暴虐必亡,所结之恶果?”

    嬴政看着他,目光却穿过了他,以致于让项羽感觉有点神棍批命的样子:“你所仇视的暴秦,你所鄙夷的秦军,终将浴火重生。她本为当世最强,精密的组织运转,令出一门,高度调配,功得赏,过有罚,无论出身,人尽其材,乌合之众便迭代为百战精锐,生生不息,横扫天下。这是过去,也将是未来!”

    真的好冷,嬴政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。

    项羽不以为然:“赏罚公平,人尽其才,我又如何做不到?”

    轻悖之言,嬴政自己也只能说做得比别人优越,但是没必要帮敌人分析缺点。故而他只是嘲道:“若能轻易做到,六国也不会亡。将军有霸主之志,春秋尚义之风,江东子弟亦多才俊,得以威加当世。兴于此,若囿于此,便终败于此。”

    但这些话对现在方兴未艾的项羽来说,实在太过遥远,在他看来不过是穷途末路之人的呶呶诅咒,只是发言的人风采卓然,让人不得不信上几分罢了。

    一旁范增听着,却是若有所思。

    司马欣则是整个人都不好了,之前嬴政没动静他还没注意到,嬴政出发前还好好的,怎么几句话间就脸色惨白如此。陛下心痛秦朝现状他自然知晓,可之前都是静水流深,不浮于面,怒未伤身的。

    项羽举着酒也蛮尴尬的,他一口饮下,悻悻说道:“无知小儿,妄言得道。”

    项羽微踱两步,发觉不对啊,我闲得慌吗,干嘛听人诅咒了半天。他看回嬴政,许是认为对方像病猫一样张牙舞爪,有些可怜可爱吧。

    因其看上去摇摇欲坠,项羽一把握住嬴政的手,果然虚冷。他心想:也是个颇有国家荣誉感的人,奈何秦之衰颓,乃天亡也,非一人可以扭转。

    项羽笑问道:“你这般态度,还欲救你世父吗?”

    嬴政懵了一下,世父,谁?哦,王离啊……他若是死了,这人救来也无用。他若是活着,这人救来也不算有大用,普普通通镇守一方勉强得用吧,毕竟是靠恩荫而非军功得的彻候之位。只是想到当年自己驰车至频阳,向王翦道歉时,还是王离开的门……

    嬴政越发虚弱了,他反握住项羽,以此稳住身形,其声柔婉:“实是将军不愿,我待如何,将军可放归王离?”

    项羽被嬴政含水双眸一望,心中一跳:“我……”

    尚未听完回答,嬴政便失了力气,径直栽入项羽怀中。这一倒恰如玉山将崩,也惊得司马欣和范增皆站起。

    “陛……必救他!”司马欣慌张冲来,但争不过项羽。

    项羽不理司马欣,只是一手小心抱住嬴政,试图抽出手来探鼻息,竟无法挣脱。他蹲坐下来,将嬴政置于膝上,探得呼吸,一切如常,并无异样,但触及肌肤,却是冰透。他连忙朝外高声唤医者。

    范增走过来看了,只觉怪哉,尤其是见到司马欣满头大汗,心急如焚的样子,不禁问道:“许是气血亏虚,将养一下便好了。使君何故栖惶至此耶?”

    司马欣僵硬地笑了笑。

    范增又言:“王离丧师辱国,王家恐二世怪罪,皆逃也。未曾想,竟有人为救王离随你一道东向,直入前线,倒是难得。”

    司马欣愣了下,不好意思我并不知道王家人逃了啊,秦廷四处漏风竟至如此了?倒也不太意外就是了。

    司马欣觉得不能随便顺着别人的话踩坑:“非也,此人本在军中。”

    范增笑道:“在军中?名声不显。既如此,便是死于此处,又有何妨呢?罪在楚军,使君手下也有五万人,何故栖惶至此耶?”

    司马欣顿觉糟糕,自己说不定早暴露了,自从陛下一来,几十年养成的强大惯性让自己立刻觉得,不管谁指挥,军权必然归于始皇帝,思考问题就很少从章邯虽然是总指挥,但实际控制多少人,我能控制多少人,该怎样明哲保身出发了。

    司马欣道:“王家虽败,但在军中仍有影响力。也是故旧之子,难免担心……”

    司马欣又觉得好像也没啥好遮掩的,毕竟始皇帝的身份太离奇了,任谁也想不到,而且项羽又不想受降,没什么可以谈的,若陛下真死在这,就等着打呗。释然的司马欣摆烂:“若他死了,章邯必不会罢休。”

    范增皱眉,项羽却斩钉截铁地说道:“你在撒谎!”

    司马欣:?哪一句?

    项羽抚摸嬴政的五官,沉凝说道:“我见过始皇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