辍朝【400珠加更】
辍朝【400珠加更】
雨势逐渐变大,织成密密的一张网。熹微的晨光里,锦章殿为低垂的乌云压得沉重,宫人侍立,大气也不敢出一声。皇帝跪在一片明亮的宫灯中,四周噤声。 香炉散出袅袅的烟雾。在其间,他看见太后竟然身着庙服,配黄赤绶带,黄赤缥绀的四色翟衣上挂着淳黄透亮的玉圭。 太后冷峻地走到他面前,手里拿着一编竹简。一字一句铿锵坠地:“皇帝,哀家问你,什么叫法度?” 皇帝跪在地上,凝望着膝前金砖地,径直答道:“法为公器,度为明衡。” 太后旋即又问:“哀家再问你,以法度治者,不可乱也,这是什么缘故?” 皇帝闭眼垂眸整理思绪。片刻,他挺直脊梁,答道:“以法度治者,无私也。公生明,偏生暗,执法者徇私,法废而乱起,社稷不稳,黎庶不宁。” 太后听了这话,疾言厉色道:“好啊,皇帝,哀家看你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!那哀家问你,你为什么要赦免这两个十恶不赦的逆贼?” 那编竹简,如霹雳一般清脆地摔落在地,简札散落,青丝缠绕的竹篾折断出刺耳的声响。 皇帝一眼不看,心下早已了然太后发难的缘故,冷声道:“十恶不赦,他们犯了哪一条?如果有确凿证据,廷尉何必拖延至今?天下人又不是闭目塞耳,都在为他们二人鸣冤!朕是皇帝,行守正之道以王天下,凭什么不可以赦免他们?” 太后听了他反驳的话,愈发怒不可遏,目光像刀子一样横亘在这个已经彻底反对她的儿子脸上。她眼中怒火中烧地喝道:“好啊,好啊,你是皇帝,多厉害啊,祖宗的基业,由着你任意妄为!” 她不住地冷笑,“那两个儒生犯了什么错,你心知肚明。什么尊君王道,无非是捡了你想听的话,东拼西凑来你面前讨巧哄骗。逢君之恶,还不叫十恶不赦吗?他们要倾覆我朝江山,让你纵心肆欲,像先朝那样二世而亡。这不是谋逆,什么是谋逆!” 她越说越发激动,心里浮现起听闻皇帝要不让她干政的那一日,怒火骤然旺盛。她的儿子,竟然要赦免这两个公然挑衅她的人。甚至,还是借着给她恭贺寿辰的名义!太后几乎被受到欺骗的耻辱和愤怒淹没了。 以至于皇帝刚刚开口,想要反驳,她骤然吼道:“你是不是还要为那两个逆贼求情?哀家告诉你,他们今晨已经被处决了!” 皇帝听了这话,愣在原地,愕然地承受着太后的怒火。 监狱中阴湿昏黯,饥馁疲弊,卧不及展,坐不及伸。许多罪犯下狱后无法忍受自戗。 赵、王二位身犯重罪披戴枷锁,在狱中支撑了数月。只因为他一句必定相救的天子之诺,。 这个萧索寒凉秋雨夜,当他还在玄元殿中安眠时,他们却猝然迎来了死亡。 皇帝跪在那里,脸上已失却任何表情。十二章袍袖下,指节用力支撑在金砖地上,按紧得发白,似乎浑身力气都支撑其上。 他们死了。 许久,他怔然无力地反驳:“皇太后,擅权刑杀,就合法度吗?” 太后看见他这样,忽然产生一丝痛快,任由他在手底下兴风作浪,到底手段稚嫩了些,她在朝中经营多年,难道轻易叫他在她眼皮底下放过了她的政敌?她竟然流露出一丝微妙的笑意: “这两个人下的是诏狱,既然要肃清jian佞、安定基业,哀家岂能再等廷尉那帮废物审理!皇帝,你要知道,你的言行天下共检视,你今天徇私放过了他们,明日你的话就没有人听了!” 皇帝不等她说完,破天荒地打断她,悲愤交加地颤抖道:“皇太后,你杀了赵攸、王参,朕的话还有人会听吗?” 他咬牙切齿问道:“连教导朕的老师,都要被朕处死,天下何人敢亲近朕,为朕所用?还是说,皇太后你其实并不想让朕有人可用呢?居其所而众星拱之,那颗北辰星怎么能是朕呢?只能是母仪天下、泽被四方的皇太后。” 太后面上遽然变色:“皇帝,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?” 皇帝再也不顾什么礼仪了,径直站起,面色惨白道:“朕不知道。朕已经连自己这个皇帝是在做什么都搞不清楚了!” 太后唯恐他再胡言乱语,连忙喊道:“来人!快把皇帝给哀家押送回玄元殿!” 皇帝挣开前来搀扶的宫人:“不许碰朕!朕自己会走!” 外头骤雨如注,有如山洪一般倾泻咆哮而下,长安从来没有这样汹猛又滂沱的雨势啊。按照天人感应的说法,这恐怕是上天也感到触怒了。宫人们内心惴惴地看着皇帝,想要为他打伞,却听见他不允许任何一个随从靠近,一头扎进了大雨中,像跳进了一条流淌湍急的河。 常和正要从殿门口急匆匆地跟上。太后突然想起什么来,喝道:“那个叫常和的,竟敢帮皇帝传递这样大逆不道的诏书!快来人啊,现在就把他拖到尧母门外杖毙!”常和前脚刚出殿门,立马被拖出锦章殿,一路不住地喊着求饶,语声凄惨。 段胜的袍子已经被冷汗浸透了,皇帝知道他谮毁过常和,今日常和要是真被打死了,恐怕皇帝要恨透了他,连忙求情说:“太后,奴婢们都不知道这事啊!” 太后抬眼,宛若一记横刀,段胜吓得跪倒在地,连连叩首,撞的地上洇出一片鲜红的血泊:“请太后娘娘圣裁。” 外头传来杖责哀嚎的声音,太后冷笑一声,到底心知今日的事全是她那个不省心的皇帝儿子一手cao办,杀鸡儆猴,叫他见一见胡乱称旨的后果也就是了,最后只是幽幽道: “打完五十杖,赶出宫去!” 说完这话,太后长吁一口气,气得头痛胸闷,却还得考虑下一步打算。皇帝能让这两道旨意险些施行,必定是试探过一番,在尚书、廷尉等处官署暗中安排打点了人手。 他要是真的发起疯来,为那两个迂腐儒生的死,不顾皇帝的体统,做出什么传诏将领、藩王的事情,以为这样可以戍卫自己、反对她。那天下就真是要大乱了。 这样叫祖宗汗颜的事情,绝不能在她眼皮底下发生! 她这时候真是有些恨自己生出来这样一个叛逆的大儿子了,简直像山崩海啸一般无法预测,令人惴惴不安。当年她们母子俩如何靠着勤俭贤德的做派、才俊聪慧的行容,互相依恃地承继了本朝的大统。太后现在头痛欲裂,一点都不想去回忆这些往事。她只觉得,相比之下,她那位小儿子真是十足地省心,她说东则不敢往西,看她的眼神都是怯怯的、崇拜的,一应以阿娘马首是瞻。 倘若他坐在皇帝这个位子,天下安宁,犹自可待。 太后都隐隐绰绰地感到自己对那样的日子产生了一丝向往了,只是,眼前又浮现出小儿子身边那位冯珏冯王后的样貌。 当日只因为她出身名门,堪可作配,况且失仪之事里,冯珏确实是为着太后一点私心,无辜牵连,所以禹王求娶她,太后也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。如今相处久了,在后宫斗了半辈子女人,太后心里清楚,这个女人不简单。 驱虎吞狼,那可是不行的! 到底,她长出了口气,吩咐道:“传召武阳侯,带禁军来看守玄元殿。叫他们给哀家看紧了皇上,严禁任意进出——他要是胆敢出玄元殿一步,或者传出什么来。天下大乱,哀家也必定拿你们的头先祭旗!” 商吉额头上全是汗,等得火急火燎。一看到太后被簇拥着从宫门出来,当即跪倒在地。 “太后娘娘,您怎么样了啊?”他倍感急迫,眼泪都溢了出来:“是臣失察,才让廷尉做出这样的事情来!” 廷尉也早早入宫,在一边三跪九叩地说:“尚书台拟写的两道旨意,臣没有认真审查,该死,该死!” 太后冷笑着看他们互相推诿,到底还是说:“御史大夫,你当得很称职。君王糊涂,才要臣下要多费心!” 商吉见皇帝没有跟出来,太后脸色不好,正是气头上。他知道,冯弘已经连夜回家让朋党写抨击此事的奏议,要在今日朝上一鼓作气。但凡太后在朝上说出一句不利于皇帝的话,总有朝臣见风使舵,废立事情就好办了。 他连忙说:“太后娘娘,快上朝去吧。都怪老臣深夜惊扰,教您这么不安!” 太后喟然一叹:“还上什么朝啊,皇帝都病了!”在几位臣子惊愕的眼神中,扶着宫女的手消失在宫门里头。 天光已曙。金阙已报晓钟,九天大开阊阖。朱红的宫墙与乌黑的瓦顶浸在雨水里,如一只溺水的艳鬼。服带绀绯、手持笏板的大臣们冒雨上朝,履声在玉墀丹陛上叩动,溅起沧浪一般的水花。车马在阙门外嘶鸣、拥挤、堵塞。 宫门紧锁,在一片惊讶的嘘声中,黄门宣布了天子罢朝的消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