朽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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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,孟烦了,一介朽木,点不着的阴湿劈柴。一天正无知无觉躺在柴堆上晒太阳的时候,被一泡热乎乎的狗尿滋醒。蒙昧后第一次睁眼竟然是一只土狗抬着后腿冲着我,实在是有碍观瞻。 无奈我没胳膊没腿,既不能踢也不能踹,更不能揪着他后颈皮一丢了之,只好受此浊物浇灌,真是羞煞人也。所以我成精后第一件事必是先长出一张嘴,痛骂这个不知羞的家伙。无奈这个地方实在不是什么风水宝地,更无天地精华好吸收,只能日复一日任由这只土狗三天两头来尿一泡。时间久了,我脚边,倘若我有脚,长出了一丛狗尿苔。 终于有一天,我能发声了。就在这厮再次抬脚准备拉闸泄洪时,我怒吼了一声,惊得那土狗一哆嗦,把尿憋了回去。那蠢物转头看了一圈,并没看见人,于是再次摆出架势。这次我咳了两声,终于吸引了他的注意力,于是字正腔圆地打算教化他一番,做狗就要守狗德,讲卫生懂礼貌的才是好狗。谁知那狗突然口吐人言,把我吓了一大跳。“咳什么咳!撒尿没见过!” 那破锣嗓子真是惊天动地,我被吼得一时忘了说辞。先礼后兵,从之乎者也到去你大爷统统忘记了。只是输人不输阵,我只能撑起面子说:“你尿人身上还有理了?” “你是人吗?”我一瞧自个枯瘦的原貌。“柴火也不行啊!我还怎么烧?”“那我还救你一命呢。”此狗豪不羞愧,甚至又凑近习惯性地抬起后腿。我一看,是可忍,孰不可忍。人可忍,狗不可忍。于是用了我所有的一点精气要化出一条腿来狠狠踹他屁股,只听见那狗嗷呜一声弹开,语带羞恼:“你怎么这么阴险?还戳我屁股。”我正得意,听见这话就要纠正,是踹不是戳,就听见嘎嘣一响,我那条勉强被称作腿的细弱枝条已经折了。这就是我那条瘸腿的由来。 后来这家伙把我叼到他的狗窝名曰治疗,实则把我当成痒痒挠,不得劲了就在我身上蹭蹭,蹭得我身上有一段油光发亮的。要是喜欢盘玩核桃的北京大爷看见了,肯定十分欣赏。我气极,但是没有拳脚以示惩治,只能在这垃圾堆一样的地方住下来。这家伙几乎什么都捡,就差路边的牛屎没有收集,简直跟恋物癖一样。只要捡到,就被划为他的,包括我这个瘸腿痒痒挠。 说起来他住这地方还颇有名头。乃是日军挖空一颗百年神树所做的堡垒,后来被弃置变成废墟。有一天刚好碰到这厮犯起那刨土打洞的瘾,竟然意外挖出了一个狗洞直通内部。据说那一仗是尸山血海,流血漂橹,说起来十分地阴森恐怖。但到了这家伙刨开一个洞口时,里面是平平无奇,空空荡荡。这土狗就把此作为他的据点安居下来。 我们的族类在这西南边陲本来是繁衍兴盛的。树木花草郁郁葱葱,山鬼精怪各有所在。人又不多,净是我们可以放任生长的空间。南天门上这颗神树更是我们聚集参拜,灵力旺盛之地。只是人打起仗来就没完没了。等到炮声四起,神木被挖空做碉堡,这的精怪鬼神也散得差不多了。这些都是早于我有智识的龙文告诉我的。他还说自己是沾了神树的灵气才开窍的。我撇撇嘴说,你丫不是搁神树脚下撒尿了吧。他嘿嘿一乐,也不否认也不承认。 他平时到禅达东岸一户人家讨食,主要是冲那家的小孩。不过依我看,那是连偷带抢。但小孩从不怪罪他,只是下次把碗举高高,用商量的语气说,你别抢。这家伙明明听得懂还要装出一副蠢样,往他身上扑。小孩就跺跺脚,强硬起来。再这样,以后都不给你吃的了。这家伙才老实坐好,等着小孩夹给他一块带rou的骨头放在石板路上。这狗亲热到甜腻地舔舔小孩的脸,叼起骨头甩着尾巴走了,然后下次继续出现,如法炮制。要不说狗不过八年,这家伙精得跟人一样了。 当然这期间我也不闲着,努力修炼力争有天能实打实踹他一脚。然后万事开头难。第一次化形我从正面还像个人,从侧面像一张话片,还是很有历史风韵那种。十足的妖异。都怪这家伙窝里没有任何可以参考的东西,只有一本带插画的古籍。这土狗笑掉了大牙,躺在地上哎呦哎呦的,后腿还扑腾个不停。我恼羞成怒踏了他尾巴一脚,也是轻飘飘的,毫无力道。这家伙的嘲笑更甚,翻着肚皮扭得好不快活。 我心烦意乱,飘了个角落蹲着。他还不放过我,颠颠追到我脚边。你变人多难啊。先变个猫啊狗啊跟我一起去讨食。我心想有道理。野猫还是看得到的,可以参照。但我还是十分嫌弃地说,谁要跟您一样摇着尾巴去巴结人。他难得认真地回答,语气还很深沉。等我变人,自食其力就不巴结了。 我最后还是变成了一只猫跟他出了碉堡。他照常去找那个男孩讨饭,我跟在身后保持着距离。男孩在门口捧着碗问他:“你朋友啊?怎么不过来?”我心想,愚蠢。怎么会有人跟狗说话?再说谁是他朋友,小太爷我自力更生好着呢。然后这土狗就不识趣地跑过来狗头怼着我往前推。眼看就到了对方一伸手就能抓到的距离,我急了,一跳钻进了三角梅花丛里。土狗则推了个空,摔个大屁墩。如果不是要维持一只猫的正常形象,我一定要哈哈大笑几声。 等到小孩回屋,我才冒出头来。我幸灾乐祸地问,哎,那狗,摔疼没有?他说,什么那狗,土狗。我有名字,叫龙文。真是个怪名字。也难为他大字不识几个还能给自个取名。我说感觉少个字,要不我给你加上,叫龙蚊子吧。他翻我个白眼,然后就要冲过来咬我的瘸腿。我来不及逃跑,被他扑倒在地。两只就在地上扭打起来,最后我因为体型弱小而落败,被他叼着后颈皮揪回了家。虽然我拼命抓挠,也无济于事。 2 山中清净。我又是根木头,不用吃不用喝。闲来无事看着龙文这只成精的土狗为了生计奔波劳累,饥一顿饱一顿,不免有点暗喜和惬意。投胎真是项技术活。我虽然碌碌无为,毫无建树,但也省去这种rou体凡胎才有的麻烦。只是修炼也止步不前。唯能变个猫儿溜达溜达。虽然如此,还是很惹龙文艳羡,他活了八九年也只是长了张嘴能说话而已。除此之外,再没有别的异能。 有一天,我受够了他的囤积癖。这个窝杂七杂八,从陈年骨头,旧衣烂衫到破铜烂铁应有尽有。其他的也就算了,有一天他不知道在这窝里哪个角落刨出一把废弃的手枪。你说那废铁又不能吃又不能用。但他说好看,威风。一只狗,竟然对这种身外之物有所谓的审美,真是稀奇。而我对这种带着土腥,铁锈混着丝丝血气的东西毫无好感。这天就在他又拖着不知道哪来的劳什子进窝那刻,我终于决定去找个属于我的舒适的家。 我在石砖和泥土砌成的墙上行走,观察着是否有哪个好心人家会收留一只瘦弱瘸腿但吃的也少的猫。其实我完全可以不吃,这不过是做做样子。只怕人会奇怪。找了几处,不是有家犬疯狂吠叫驱赶,就是已经有猫在先。还有的人及其厌恶猫狗,老远看见我就要拿起扫帚。我行走到一处。一只体型健硕的大狸子虽然懒懒躺在地上晒太阳,但那不好惹的眼神告诉我,踏进他的领地少不了一顿暴揍。 好汉不吃眼前亏,我为了绕开他改行房梁。好巧不巧,有家房顶长了青苔又兼下雨十分湿滑。我三条好腿哪有四条腿的平稳,一脚踏空顺着砖瓦就刺溜滑了下去。我原身又不是猫,没有那么灵巧的身手,一屁股摔在了院内,好赖没有摔成两半,没忍住疼大叫了一声。 屋里人被惊动了,轻巧的脚步声逐渐靠近。我情急之下生怕露馅,赶忙学着猫凄厉地嘶叫了两声,就看见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在我面前蹲下,用温软的四川话说:“哎呀,你是摔下来了吗?”时不我待,能不能找到下家就看今朝了。我赶紧扮起可怜,叫得气息奄奄。但是不能演得太过,谁会收留一只快死的病猫。只见对方露出心疼的表情,把我轻轻抱在了怀里,这事就成了七分。 她还以为我的腿是今天摔瘸的,更是怜惜。当晚我就顺理成章地入住她家休息养病。她用衣物给我临时搭了个窝,就放在枕边。我闻着淡淡的皂角香,舒服地伸了个懒腰,一边唾弃自己的无耻。不过我只是一只猫而已,收留我又能吃什么亏呢?于是我美美地睡了有史以来最香甜的一觉。 在我安眠的时候,龙文仍在街道上四处搜寻。他总是停不下来,像个被抽得打转的陀螺,哪怕只靠惯性也要身不由己地旋转。他不是在找吃的喝的聊以度日的,就是在找一些稀奇古怪的旧物,他说对那些东西有着莫名的熟悉感。再者就是在等一个同类回来。他说自己有过一个好兄弟,是只威风凛凛的大狼狗,禅达狗王,打遍天下无敌手,还是军犬。对这点我持保留意见,因为听起来他只是和一群兵混在一起而已,如果这也算军犬,那我在军营里安个窝,那也是军猫了。我问军犬那好歹有个名字吧。叫什么?他说狗rou。狗rou?这是什么诨名。我翻着肚皮大笑。 他没理我,接着往下说,说他俩曾是经常打照面的好兄弟,但有一天他不见了,算来是驻扎这的军队离开的时候。这足以说明他是军犬。另外他很担忧这位兄弟的安危,因为已经足足几年没有见过他的身影。我疑心他这好兄弟早就死在了炮火下,但我最终没能说出口。 龙文见我几天没回去便在整个禅达展开了地毯式搜索,最后在几个熟识的猫狗指引下,爬上了石阶扒拉门板。我的主人,这么说怪怪的,其实我心里不这么认为,就说我的供养者吧。我的供养者是个心善到有点笨拙的小姑娘,听到门外有狗哼哼咛咛地叫就去开了门,还拿出了一个白水煮鸡蛋给他吃。要知道那蛋黄可是我的份。 我躺在石磨上甩着尾巴,看他吃的时候还眼睛贼兮兮往院里我这瞄。等吃完了,也亏得没噎住他,就摇着尾巴殷切讨好。她摸摸这土狗脑袋,这狗就反过来蹭她手,逗得她直笑。然后他绕过了女孩,走到我眼前汪汪叫。“不要打架。”她追过来。龙文就趴在地上朝上看着我。我想他心里一定在骂我,就更不肯下来了。她看着我们这对怪异又和谐的组合也放下了心,接着去晾晒衣物去了。 “死瘸子,你在这干吗?”他压着声音问。我说:“你看不出来吗?小太爷我有新家了。”他气极。“我看是春天到了,木头也想发春芽了。”我嘿嘿一乐。“您想发也发啊。找个模样俊的小母狗,入赘到人家那得了。或者那个谁,不是常喂你吗?交情也不错的。好过做个丧家之犬。” 他似是被戳到痛处,原地转了两圈竟然没还嘴。我又开始后悔自己嘴快。我从没听过他说自己有无主人,什么去向,为什么一只狗住在旷野。这也许是不能揭开的伤心事。他不愿意提。我正想找补两句,只听他说:“我是想巴结啊。可他爹妈不喜欢狗。”我也就明白怎么每次有人喊那小孩,他都匆匆忙忙躲起来。两人一时无话。我犹豫了下,劝慰道:“要不你作个揖,让她也把你留下吧。她人很好。白天我睡觉你看门。”龙文摇摇头。“有自己的窝挺好。你真不回去?”我懒洋洋翻个身晒肚皮。“不回。” 他急得要跳上来捉我,无奈腿短。我垂下尾巴故意在他眼前晃来晃去,扑了几个来回后他躺在了地上。因为四川女娃注意到了我们。如果再激动一点,他估计会被拿着扫帚驱逐。他没了招,恶狠狠地说:“别让我逮到你。”然后转头走了。 过了几天,我灰溜溜地回到了狗窝。被这不讲社交礼仪的土狗一顿狂舔后,我正费劲巴拉地举起爪子洗脸。他问我怎么回来了?我压低了声音,神秘兮兮地说,我撞见鬼了。 事情是这样的。本来我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神仙日子,没事还能在温柔乡里打个小盹,真是好不快活。她因为我的瘸腿对我格外关爱,还经常提起有个故人和我一样。我把这些关切一并照收。当然我也并非没心没肺,在她伤心落泪的时候还是知道上去舔掉她的眼泪安慰安慰。我可以向天发誓,此举并没有狎昵轻浮之意,只是她哭得让我心里发急发痛。我想她再这么哭就要把她那双漂亮眼睛哭坏了,也要把我哭得进了水长蘑菇了。 这天是清明,她哭得格外厉害。家家户户都在烧纸钱。燃烧的冥钞味充斥着整个禅达。因为他们不止给自家仙去的父母,夭折的孩童以及在战争中死去的儿子,丈夫们烧,还给曾在南天门上为保家卫国鏖战,死去也不能归乡的军人们烧。我被呛得不行,一整天钻在衣柜里不出来。而她在门口火盆里烧一沓又一沓的纸钱。与别人不同的是,她分了大小三个火盆,还在嘴里念叨,这样就不会弄混了。 等到晚间味道散得差不多了,我才跑出来讨食,影影绰绰看见暮色下门口有个人影。她的门庭冷落,这么多天我只见过有个老妇人来看她。清明更是不会有人来做客。我正好奇,紧盯着那不放。她却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门口,露出困惑的表情。 那人穿着一身乌黑脏乱的军装,在门口来回踱步。踌躇再三后,他终于下定决心走进大门。云开雨霁后的皎白月光洒在了他身上。我惊吓得原地弹开三尺远,竖起了浑身毛发低吼。那人脸上有一半都是腐烂的皮rou,样子十分瘆人。但另一半脸倒清秀,看起来并不凶恶,倒是有点满怀愁怨。 她却和没看见一样转过头,问我你怎么了?然后就要伸手安抚我。我看那人越走越近,不禁往后退,一边发出警告。半边脸看起来很年轻的军人站定了,举起右手轻轻做了个嘘的手势,然后深切而哀伤地看向她。我莫名被他的安静感染,噤声了。但还是不放心地在一旁监视。鬼魂就这样和我们保持着距离,用目光去轻抚她的脑袋她的头发和她的脸,像是恋人,兄长亦或是父亲。 到了半夜,他还是没走,在堪称空荡荒芜的院子里站着看了一圈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中间还试图笨拙地推起一根歪斜的石柱,但石柱半截埋进了地下,此举宛如蜉蝣撼树。最后他远远望向室内睡着还挂着泪的脸庞,遗憾地走了。门口燃尽的纸灰里荧荧的火光也熄灭了。 就这?你还是柴火精呢,还怕鬼?龙文打断我的叙述,并且轻松挑起了我的怒火。我气不打一处来。您老不怕啊?他如果是人,肯定要耸耸肩,但介于他是狗,他只能吊儿郎当地用后腿挠了挠脖子。不怕啊。这不满屋子都是嘛。他眼神把这碉堡一扫,登时我全身的毛都竖起来了,动都不敢动。直到他嘴角咧得再也装不下去,我才明白他在耍我。去你大爷的。我用爪子在他脑袋上连拍三四下。 这晚我躺在土狗身上睡得并不安稳。梦里都是那个鬼魂还有另一个人。是的,关于今天撞鬼的事我还有一点没说。那就是我从东岸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一个我也分不清是人是鬼的家伙。那是在一座桥的桥头。那桥是从日军手里收复西岸后才建造的,也是除了水路外唯一的联通两岸的陆路。我和龙文每次必经它回家。可我以前从未见过他。 和那个男鬼不同的是,这人的军装很整洁,甚至很威风,不像是赴死前的尊容,堪称光鲜亮丽。应该是个军衔不低的军官。可他一脸懊悔地低着头,眉头紧锁。周围的一切似乎与他无关。好像他只是囚在某个时空的一缕魂魄。他也没有对我做出任何的反应。我心说怪了怪了,这以后不会天天撞鬼吧。这中华四万万人不知道单是在禅达就折了多少,估摸着每块地皮都有一个亡灵,这不把路都堵死了。我看见鬼是让道还是不让道? 我绕开他,回去的脚步又急切几分。我想龙文开窍比我早,可以解释今天的异象,但后来各位看官都知道,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的,哪怕是成精的狗。另外我还有一件事瞒了他。我并不怕那个年轻人的鬼魂,只是看着他和她,悲伤就像浪一样冲我袭来,劈头盖脸的打得我喘不上气。我不知道他是三个火盆中哪一个的纸钱的受领者,只知道我无法承受人类的这种感情以至于想逃开我的安乐窝。于是,我又回到了这个狗窝,和这只土狗同食同寝。 3 他的收集癖一如既往,我已经不再试图阻止。偶尔我会回去看看她。她的样子很落寞。每次我都忍不住多陪她一会儿,用脑袋蹭蹭她的小腿,然后跳上膝头依偎着她。她摸摸我的脑袋苦笑,说你也和他一样想来就来,想走就走,让我好等嘞。有一次,她拿出一根布条试图拴住我。士可杀不可辱。虽然我模样是只猫,但我还没做好当家猫的准备。我挣开了。她没再尝试过。之后她把墙角的一个洞掏开,又拿石砖支撑,任我自由进出。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,我属实没什么长进。看来用我的靴子狠狠踹龙文屁股的宏图大业还得从长计议。他呢,也没有什么一朝得道,鸡犬升天的迹象。想沾他的光我真是鬼迷心窍了。再这么下去我倒是不打紧。小太爷的日子还长着呢,除非有人一把火把我烧了。只不过他倒是老得要见阎王了。狗最多也就十几二十岁吧。照这样算,他快年过半百了。一想到这个未竟之志我更是惆怅。 我问他,您就没什么奇门异术,能把我变个人?他白我一眼,有这种好事,我会让给你?我挖苦,那您修炼这么久练了个啥啊?这么大把年纪一事无成。他也有点感叹。求助无门啊。但凡修炼的长腿长脚能跑的打起仗都跑了。就连老树成精都恨不得拔起根。山精野怪就剩咱俩半吊子,我请教谁去。我想说树挪死人挪活,咱们也走,但看见他贼溜溜的黑眼珠看着我似乎早就准备好一个埋伏,只等我踏入圈里,于是三缄其口。这厮肯定又要拿她来笑话我。 转念一想,我抢先开口说,走是行啊,那你小主人怎么办呢? 他刨坑的动作停滞了一下。什么小主人?哦,那小孩。他们家要搬走了。好好的干嘛搬走?我纳闷。他的眼神不知道望向哪里,说话间苍老了很多。这里又要打仗了。赶跑了外人,自己窝里狗咬狗。常事。我无言以对,只好没话找话。您老刨这个坑干嘛?还费劲巴拉爬这么高。他嘴一咧,一脸不怀好意。埋你啊。还没等我反应过来,他就站立起来用前腿把我推进土坑,然后扒拉起挖出的小土堆。土星子溅了我一脸。我扯着尖利的嗓音叫唤,您有病吧! 这个恶作剧极其没品。等我从坑里爬出来,发现这只土狗他不见了。肯定又搁哪蹲我呢。他最喜欢躲在角落突然窜出来,搞得我一惊一乍。我甩甩身上泥点子,对着山顶的空气振声喊,小太爷我不伺候了。我打道回府。 事情果然跟他说的一样,又乱起来了。虽然没有打到禅达,但焦虑的气氛已经笼罩了这个边陲小镇。有些人走了,有些人留下。留下的大多是离开便居无定所的老百姓。政权更迭,他们的日子也无非是在苦和好一点中间打钟摆。而对龙文来说,是讨百家饭易不易的问题。 人心惶惶几个月,传来的消息是越来越坏。阵线被一再挤压后撤。一支军队暂驻禅达。那几天龙文总是做噩梦,梦里哼哼咛咛,侧躺着四肢还跟逃跑一样运动。一蹬一踹就把小太爷我给踢醒了。我气恼地给他两爪子,他却像梦魇一样醒不过来,只是哼唧扭动。我为了能睡个好觉,只好安抚他,在他鼻头上轻舔两下。他便有所缓和,又沉沉睡去。我躺在他身躯围成的半包围的窝里,感受着他的体温也又睡下。 第二天我问他怎么了,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。我切了一声。小太爷才不在乎你的梦,甭管您是梦里吃屎撒尿找姘头,别打扰我睡觉成不成?他换了张脸,笑嘻嘻吐着舌头凑过来。其实也没什么,就是梦见我好像变人了。也不对,是变成梦里那个人。他还托我帮个忙。 我说,反了不是。人家说书的都是动物托梦给人,从没见人托梦给狗的。那托梦给狗,人也不知道啊。我听这诡辩似乎有几分道理,颇有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那味。不过有闲心说这些屁话的都是文雅风sao之人。我不文雅,他更不是人。于是我提议,快中午了,我们去四川女娃那蹭口饭吃。他欣然同意。 我们一猫一狗正往她那去的路上,碰见一辆军车在路边停下,然后跳下一个人。军靴落地,铿锵有力。我细看,这不是当初在桥头碰上那人吗?感情他不是鬼啊。龙文却突然激动起来,说,他,我梦里有他!然后狗狗祟祟地跟了上去。 那人在山坡上用眼神梭巡,似乎在寻找什么,但没找到,只能在这附近无头苍蝇似的乱撞。我说您干嘛啊?终于找到好下家了是吗?看不出您也当过军犬。这位找的不会是您吧。他吼我。别贫嘴了。你待这,我等会回来。我气闷,在灌木丛里蹲下,看这土狗一步两跳地迎上去。 不过这热脸贴了个冷屁股。对方似乎和他不熟,瞄了一眼继续寻找。龙文则锲而不舍地挡在他的面前,在那人快要发怒时跑开一小段路,然后回头看着人。那人狐疑,跟着他走了几步。龙文就再跑开点,但始终保持能看得见的距离。我好奇心骤起,这狗是要把人拐哪去?为了求解,我爬上了树。只看见一人一狗在山坡上左拐右拐,来到了一个无名坟头。木头立的碑早已歪斜,被禅达的多雨沤得朽烂,看不出姓名。 我看见那人低下头,豆大的泪珠在土狗的脑袋上砸出个小小水坑。因为狗毛油脂隔水,继而聚集成一滩小小湖泊。 那支军队很快就走了。又一支来了,比起来破烂很多。这样的军队如何打胜的,我想破脑袋也想不通。那几天我都睡不安宁。总有人扯着大喇叭用不知道哪里的乡音喊:老乡们,不用担心,巴拉巴拉。龙文兴奋地在人们脚边窜行。对他来说这无疑是快乐的。此地再无战略意义,重要人物早已开溜。禅达被兵不血刃地接管,比打起来要好。打起来狗就没处讨食,饿急了还要吃死人。 他如此癫狂欣喜还有一个原因,他的老朋友回来了,就是那个被起了个混账名字的军犬。那只军犬和他的主人一样瘸了一条腿。我心想好家伙,这是瘸子开会啊。别人是克夫克妻,龙文是把周边的克成瘸腿。也是倒霉催的,我要不和他混一块,没准腿好着呢。 我没耐性等他俩打完交道,就自己去了她家里。没想到瘸子紧随其后。她正在家里淘米,门虚掩着。我在墙头立住。瘸子本来近乎雀跃地蹦跳到了门口,却在推门前停住,聊胜于无地理了理衣领和头发,而后紧张地轻咳了两声,微颤着手推开了门。 “小醉,我回来了。哎呦喂......”瘸子被撞得往后一退,差点被门槛绊倒,然后被怀里人闪着泪花结结实实地抱住。“你咋才回来?我还以为你......”瘸子伸出手想摸又迟疑,最后轻轻在她脑袋上放下。“我不是寄信说了是误传,我没死。”“那你之后怎么没写?我担心死你了。”瘸子放柔了声音,用手指绕她的发丝。“之后我没法写啊......” 我被rou麻得不行,想想还是回去找龙文......啊?什么?您认识这位。他也叫孟烦了。嘿嘿,不好意思,被您发现了。误会一场。这名其实不是我自个的,是我借的。是这样,那天我从一户人家路过,忽然听到一个老人恸哭,口里喊着了儿,了儿。我探头往屋里这么一看,发现那个似发不出新芽的枯朽老树一样的老人无力般瘫软在桌前。桌上是一个乌木的牌位,牌位上写着孟烦了这三字的姓名。我嘴里念了几遍,觉得这名有趣。既然已经往生了,那名字借我用用又何妨。我就拿来当自家的名号。 至于那土狗更是随便。有天被人追着一头撞在了一块木板竖的碑上。这坟头甚是磕碜,就是一个土包。那块木板,姑且称之为墓碑,上面用墨水写的字已经被雨水淋过,往下流黑水。其他字已经辨识不清,只有龙文两个大字能看出来。追他的顽童看见坟头还是有点怕的,拔腿就跑。它被救了一命,就承了恩人的大名。这话是他引着那个军官到无名坟头后跟我说的。 反正就这么稀里糊涂的,我俩承了生人或死人的名字。不过原主生还了,我还是改名换姓的好。至于叫什么,反正不能跟龙文一样喊柴火精,难听。这事先按下不提。我总不能打扰小两口久别重逢。龙文又不知道野哪去了。我选择打道回府。 日子是真的安逸起来。连我俩都长了膘。但龙文这条土狗也是真的老了。他已经近十四岁了。跟着狗rou去追野兔的时候,他开始气喘吁吁。令我不解的是,他隔三岔五还要爬上那高高的山顶。雨水把旁边的土堆冲散回填,他就把之前挖的土坑再刨开。日积月累,这土坑比当初挖时深了三倍,宽了两倍。狗的爱好真是难以捉摸。他也从来不往里面埋骨头,只是挖掘,像是要挖穿地心。 我又问他,费劲刨这个坑干嘛?就算是坟从几年前开始挖是不是太早了点。他不回答我,反而眼神有些怜悯地看着我,看得我头皮发麻。他说,烦啦。这是我失去大名后他给我起的诨名。我走后你还能跟谁说话?我被他问得一时有点懵。狗rou?他摇摇头。狗rou和我们不一样。而且他有一天也会走。我被他弄得心里没底。老实说,我一直以为他会长命百岁,毕竟成精怪了,其他本事没有,总得有点保底的吧。 我让他别绕圈子。他说我没绕,你想不想见见我们的同类?我说这地方没灵气不都跑完了吗?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远处说,谁不想回家呢?然后他躺在了坑里,问我合不合适。我像第一次一样骂他有病,转过头拿屁股对着他。您老死了可别指望我给您埋。他说没事,死了就是一副臭皮囊。鹰爱啄啄去,虫爱咬咬去。我喉头哽得难受,压着声骂了句去你大爷就走了。他缓缓从坑里爬出跟上我。 他一天天迟暮,老态龙钟的,已经无法做到一天内在东西岸往返。所以他不能常回南天门堡垒那个家,而经常宿在小醉家里。有一天他抖擞精神,回光返照,遥遥领先于我钻进了他最爱的狗窝。他在捡来的那堆破烂上快活地打滚,说我的,都是我的,然后呼哧呼哧跟打出的子弹一样射向山顶那个坑洞。 我赶到的时候,他已经在坑底躺平了,安详得只差口棺材和花圈。我看着他胃一阵绞痛,克制不住地痛哭失声。这丫却突然睁眼,吓得我把哭声咽了回去。他前爪扒着坑沿,用鼻子轻柔地拱了拱我。他说,烦啦,你终于发芽了。欢迎你和我同裘共xue。而后倒了下去。 我摸摸脑袋,那处不知何时冒出一个柔嫩的苞芽。我一根劈柴,竟然有了新生。我宛如五雷轰顶,冥冥中记起,我曾是神树的一个枝桠,勉强可以算作它的儿孙,但我早衰易折,一直挂在枝头将死不死,将落未落。后来日本人把树掏空,神树主干枯萎,但偏留我一枝独活。后来对岸炮轰碉堡,我终于得了痛快,彻底折断。我断落后掉下悬崖,跌入怒江,而后被冲到岸边。不知过了多久,一个樵夫捡到我,指望有一天能把我晒干做个好燃料,可我却一直潮湿地度过了一个个冬日。直到有天一只土狗找上了我。 龙文想让我们的族类回来,告诉他们这已经和平安宁了,但我找不到他们。于是我扎根在最高处,比我的父或母还要高的地方,扎根在他埋葬尸骨的山顶。我萌生的根茎融入他的血rou他的骨髓,以此为养料,迅速抽枝破节。而他小小的身躯蜷缩在泥土之下,被我的根系紧紧包裹,在其中安眠。我想我要努力生长,冲破云层,这样他们就能看见我们,然后从四面八方涌来,回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