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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秋(上)

    

春秋(上)



    被撕裂得破碎,然后默默等待死去……无法言说,奄奄一息……瞳孔涣散,目光无神……冷,好冷……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癫狂血腥盛宴之后独属于死的寂静……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蓦然苏醒,又即刻淡然,一切不过习以为常。

    掬一捧清亮的涓流,冰凉些微逐走倦意。镜中人苍白的脸上满是岁月摧残过后的麻木。

    勉强地弯起一勾笑,却悲伤得比哭还难堪。

    新的一天开始了。

    “自九世之乱,商人几迁,羡于在位末年定都于沬。”

    “羡,就是帝乙。沬,就是朝歌。”

    “自九世之乱起,商人几经兴衰而不败。每每面临危机四伏的境遇,似乎总有一种坦然自若的自信。却不料……”

    挪揄狡黠的目光,明亮灵动,落在身上。像稀世之宝,怎么欣赏都不够。

    我轻叹,“错了。我们商人事敬鬼神,可再如何有通天之能,也是人,也会疏漏,也会有不光彩的低谷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妲己和纣王是?”

    哑然失笑,这个问题还真是意料之中。“如果你问的是历史上真实的事件,那么我可以明确的回答:假的。受德身边并没有本事滔天的白狐,甚至也没有这只白狐对应的原型人物。”

    这不是所有大邑商的君王都能拥有的待遇。就像武丁有三位贤后,而我有你。

    与有荣焉。

    “还有一个问题。武丁和妇好那么相爱,那求证一下,妇好墓疑似镇魇的可能是真的吗?”

    “这个嘛……”

    倒不难回答。“爱之深,恨之切。情到极致就是疯魔癫狂。疯子的世界除了他们自己,谁都无法理解。所以……”

    当时无法得知的实情,如今爱恨已随风。主角已经逝去三千多年,甲骨上留下的只言片语也不过是管中窥豹,盲人摸象罢了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眼睛忽然变得无措,“迁迁……”

    咦?

    “时间对你们人类来说,真的很可怕吗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眼前人的历史远比我能想象的长远。自第四纪伊始降临,见证物种进化,见证沧海桑田,山河同岁。

    无悲无喜的自然天象。

    因为人的驻足,于是有了名字,有了故事。

    忽然泪落无声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没事,开心的。”不动声色地抹去模糊视线的泪水,深呼吸几口气,冷却鼻腔里的湿热和心头涌动的热切。方堪堪控制住失控的自我情绪。

    “啊?”

    何其有幸,这个驻足的人能够是我。

    “让我抱抱好不好?”

    我用乞求的目光,还带着如同晨露未干的几分湿润。得到了神明的垂怜。

    温暖的,鲜活的。

    亲密相依。

    “好了好了,别哭啦,我在呢……多大的人了……真是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说的,再大都比不上你年纪一根指头,我就哭怎么了,嗝……”

    至少此刻,稍微放纵自己沉湎于片刻的喜悦幸福,于是我拿出自己全部的稚气。

    笨蛋,你根本不知道那于你不过是不小心打盹的短短七百年,对我是何等漫长无望。

    思念,那么沉重,又那么轻盈。

    一如叹息。

    何所谓秋?

    “一日不见,如三秋兮。”

    甲骨字象形蟋蟀或者蝗虫。七月流火露华浓,八月始获鸣虫出,九月螽群生灾患,焚火除害保秋熟。

    秋,收成的季节。

    肃虎曰大虫,盘蛇言长虫,祸患即害虫。会天大旱,岁饥,外敌来犯。

    轻易地从地上扣下一块干土,手里轻轻一碾,便尽数化作了细尘从指缝间漏下。

    眉目愈发凝重。

    “王,您看……”

    干燥低压的空气惹人无端胸闷,要处理的事情恐怕没法轻松了。

    “贞人,卜问。”

    “领命。”

    贞人做了简化的卜甲,为我献上了神灵的答案:“大凶”。

    “大凶?……小家伙,接下来可得小心了。”只有我一个人能感知到的神明撑着下巴,面带着愁容。

    我不知道这份忧愁是神的真心还是做戏,“你会保佑我吗?”

    她眼睛眨了眨,含笑到,“猜猜?”

    也是,冷眼相看花开花落,人来人往的无仁者,怎会轻易许诺?

    可真的得到垂怜的那天,我怎么那么难过呢?

    不出所料的,灾旱年,同样缺衣少食,昔日的邦邻毫不留情地化身了秋天里啃食收成的螽群,侵犯我大邑商的害虫,格外凶猛。

    所幸早先已有戒备,故而化险为夷,又一次捍卫了主权。

    只是,或许乐极生悲总是人生常态。

    大邑商的将士们一路势如破竹,杀得敌方阵溃兵败。眼看胜利在握,可瞬间,连炽日都无法融化的几道寒芒凌空闪现。

    该死,大意了。

    “王上!!——”

    刺痛,如同一滴墨汁唐突地滴落入清池,再慢慢扩散开来。空气冰冷得可怕。视野已经模糊,自觉大限将至。

    rou身撕裂般的痛楚已经变成麻木感,倦怠也无声地爬上心神。

    好困……

    可是现在还不能就这么轻易休息。

    强撑着精神,简短扼要地向心腹们安排好了后事,若是自己没有撑过去,这样应该也不至于乱了阵脚。

    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呢?我仔细想了又想,觉得自己应该已经事无巨细,没有遗漏了,于是摆摆手,让将士们退下,独留自己一个人歇息。

    也可能是就此长眠。

    算了,不管了,睡一会儿吧。

    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王宫。不知道去哪里,却笔直地走到一扇殿门前,轻轻推开它,看见了案几上摆着酒具,和正在斟倒摆设的她。

    “回来了,要来一杯吗?”

    “好啊。”欣然接受。

    她的邀请,我总是不想拒绝。

    “恭喜凯旋,敬王上一杯。”这语气,都不像个祭坛上的神,像……

    王和他的宠姬。

    真是睡猛了,胆敢如此亵渎大神。

    “你个小家伙,怎么给你三分颜色就开染坊啊。”看出我的心想,她嗔怪地轻敲我的脑袋,“拿着。”

    啊,这就对劲了。

    我接过递来的方觚,清亮澄澈的酒液带着扑鼻的芬芳,叫人迫不及待去一饮而尽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就是,这酒的味道怪新奇的。

    “当然,我直接把你最珍藏的那坛带来了。”

    啊这,算了算了,开都开了,不喝白不喝。反正,也用不上了……

    幼时养于民间,与一酿酒师傅往来。幼女降生,制酒而藏之,自言待来日女嫁而启。

    后来……

    后来老师傅还是没有喝到女儿的那坛酒,早早因为cao劳过度病死。他的女儿,也为自己那不为人知的爱恋而殉情了。

    那本是一对璧人,可惜,身世显赫的一方已以祭品之身,献给了先王作了臣仆。

    荒草丛生的庭院,我把那坛酒挖了出来。

    但这不是我的酒。

    我也为自己酿了一坛。也曾畅快遐想过婚礼之夜,与心爱之人共饮的天伦乐趣。

    可惜……可惜……

    今日倒也算是物尽其用。

    甘甜之后,苦涩味涌上心头,后劲十足,让我怀疑是不是没有酿熟。

    “哎呀,就是说,都卜到大凶了,怎么不小心一点呢。多疼啊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我是坚强勇敢的男子汉。

    “就是嘛,痛死啦,真的好痛痛的,现在都麻掉了……”

    人家就嘤嘤怪怎么了?

    “好好好,大王好厉害,给大王揉揉。”哄小孩似的,一点也不走心。

    不过,在她的眼里,我就是小孩子啊。

    话匣子就这么打开了。

    一边喝一边聊,酒量不是很好的我居然就连梦里都醉起来了。飘忽忽,好久没有这样私下畅饮欢快了。

    “大王还想活着吧。”

    “当然,我的事情还没做完。这就这么走掉的话,怪担心的。”

    “可以哦。但是这样就得一直活着了。死掉的话会魂飞魄散再无来世的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一直活着,是不是说我可以一直陪着你了?

    大概是酒精上头,人傻了,脑子回路都清奇了起来,“好啊。一直活着就能一直陪着你了吧?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迷迷糊糊间,我感受着一双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,声音有几分宠溺的无奈,“好吧好吧,真是拿你没办法。如你所愿,执着的小家伙。”

    “你要去哪里?”

    双手移开了,温柔乡也抽身而去,让我一时无所适从。

    “有事,暂时离开一下。等我。”

    “好……”

    这一等,就等了七百多个春秋。

    坏蛋。

    “你就是个大坏蛋!负心汉!讨厌死了!”

    “啊对对对,我是负心汉。所以你到底看不看?”

    “看!”

    被刺激上头的人脑子一般不怎么聪明,于是我毫不犹豫地上套了。

    “真是的,哪有人选中元节约会啊……”每每这个时候,她的行为总能醒目地提醒我,她那天外来客的身份。……外星人的脑回路,本土汉化版本也依旧离谱。

    为了预防这家伙继续脑洞大开,我顺势答应了陪她在家里看老版封神榜的……解说。

    居然是五集封号,更古早的88版。别说,味挺冲。就是阴间片头曲和片头曲里申公豹的那个飞头艺术。

    嘶……

    某个很勇的姑娘死死攥着我的手,捏的力气稍微有点重了。

    “迁迁,这画风和真实的商朝比——”

    “不够看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我在她呆滞迟疑的目光中,选择微微一笑。

    对方倒抽一口凉气。

    真是的,当时那么淡定,怎么现在反而被吓到了?不过也好,乖乖地待在我身边,哪里也不去……

    她走了。

    殿门阖上的动静让我不由地心漏跳一拍。我独自把酒重新斟满,饮下,默默地等待。久等不来,又静静地醉去。再醒来,已回到了现实。

    肩胛骨的伤口已经不那么痛了。

    或许……

    好吧,硬拔箭簇还是太为难了,简直跟抽自己的骨头的一样。

    悸痛得叫人失声。

    倒抽好几口凉气,结束的时候已经大汗淋漓。

    挺过来了。

    铜鉴里的面容rou眼可见的苍白。没关系,都过去了。

    班师凯旋吧。

    对。

    就这样。

    我们胜利了。

    凯旋吧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没由来地一阵心悸,比被暗算中箭的时候还要惊悚。

    为什么?……不,不会的。

    心中隐隐升起一种念头,却是想都不敢想的恐怖。

    “哇,你好狠啊,自行无麻外创手术。”

    “还好啦,痛多了就麻了。”比起这个,还是……“你怎么舍得七百年理都不理我一下?七百多年啊!”

    “我就稍微打盹了一下下。”她比出一个掐指的手势,“至于惊吓吗?”

    “至于!!!”

    “我这不是找来了嘛。”

    不说还好,一提这茬就生气。

    “你要不要想想那些没恢复记忆的日子……”我的幽怨nongnong,一如怨鬼。

    可不就是怨鬼嘛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负心汉故作无辜地眨眨眼睛,“来,我们现在看一下最新考古早报。”

    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