毛遂还是郦食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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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晚之后,盛姿如诺,待在好颜馆数日,后来干脆连周济朝的作业都搬到这来写。 不得不说,秋桃确实可人疼,他真像桑邈一样,耐心而温柔。如四月撒入细草间的绵雨,润物无声,当雨滴滑在叶脉上,便折射出轻和的嫩绿,待一阵风徐过,抚平所有的焦躁不安。 那样的温柔,牢牢把她捕获。 她甚至偶尔会愣呆呆地看着秋桃不动,眼睛细致入微地描摹他的一颦一笑,看久了,脑中两个身影就渐渐重合,仿佛他与她从来不曾分离,而是一起来到彼岸,重新一段新的生活。 活似神仙。 只是这日,有人来到好颜馆门前,略搅了这场美梦。 六月的天,蝉声大噪,他抬头看着气派的牌匾,嘴角挂了一丝淡似轻烟的苦笑,低回头,他略理理衣袍,踏入馆内,找人问到了秋桃住处,向厢房走去。 厢房门口,有一个侍女打扮的人站在门外,他径直过去,依稀还能听见里面说话笑闹的声音。 他向那侍女稍作示意,轻轻叩门。 门内很快传来一道清澈的男音询问:“是谁呀?” 他朗声开口:“盛五娘子可在里面?在下乃是故人,携礼来访。” 有两息的时间,里面传来盛姿的声音,已经收敛了笑意,只剩平静:“请进。” 他心中绷力是而眼含精光,面上却带着毫无攻击的笑容,开门,进去。 看到里面的景象,他眉毛微挑了挑,不动声色。 盛姿坐姿颇为正经地坐在案前,但看得出,是刚刚摆出的样子——旁边的箭壶插满了羽箭,地上还落着几只呢! 她身旁淡绿色衣衫的绝色男子——想来就是秋桃,手臂伏在盛姿的凭几上,做出亲密又防范的姿势。 他还没开口,盛姿已经淡淡道:“主事怕是走错地方了,若要让夫人知道主事来这种地方,怕有好一番闹呢。” 来者竟是当年卖画的温明! 温明当年被盛铎安排在工部,现在是主事之职。 盛姿与他只偶尔相见,但他气质温和,让人难忘。 温明对于盛姿语中之刺置若罔闻。 他径直走到盛姿对面,双手撩袍而坐,面上携笑,镇定自若地拱手:“承蒙娘子关心。只是这个时候,娘子还有心情玩投壶,险要之际还如此不徐不疾,实在令在下钦佩!” 盛姿眸色微深,却不言语。 温明来此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,但事无万全,他也并无十足把握。 好在温明心里又将此事梳理一遍,自问并没什么问题。加之盛姿他也曾耳闻,年少时便聪慧,想来应无大碍。 他在袖子里掐了掐掌心,尽量保持平稳开口:“娘子可知,南方百万人中一户‘极’有势力的人家的‘小妾’私通被抓……” 盛姿突然开口打断他:“秋桃,劳你去看一下,那酒是否镇好了?” 她神色喜怒莫辨,秋桃多精明,当下就明白此时情形不容自己矫情,乖巧应道:“好,我这就去看看。” 他起身,俐落地出去、关好门。 温明见此,更有几分把握,接着道:“娘子可知……” “我大概知道你想说什么。”盛姿又打断他,语气比方才还冷上半分,但称不上生气。 她其实不是个喜欢打断别人说话的人,但温明所说之事,实在需要慎而又慎。 ——这事越少人听见越好,否则万一传了出去,天子盛怒,非他们可挡。 温明说的,是前几日孙婕妤与侍卫私通被抓之事。 据说当时人物证俱在,和兴帝大怒,却没有下令诛杀孙婕妤,只当场赐死了那个侍卫,将孙婕妤秘密禁足。 此事本为宫廷秘辛,却不知如何悄悄传了出来。 现在京城里手眼灵的都知道此事,却没人敢声张,不想温明竟也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此事,借这机会来她面前。 温明看到盛姿这反应,却是心下稍安,但他是极为谨慎的人,哪怕觉得胜券在握,也只会更用力地掐紧手心提醒自己——成败关头在此,断不可大意! 因此温明此刻脑海中像绷紧了一根弓弦,而面上看起来却愈发淡定。 他低声道:“那娘子以为此事为何如此,又应当如何?” 虽然还没遇到过类似事,但这种开头可不算新鲜,盛姿虽然新奇却没被这话引起太多兴趣,只是淡然道:“你有什么想法,可说来听听。” 现在高兴就太早了,所谓无利不起早,他今天过来说这些自然是有所图谋,怕是不安于工部主事,想赌把大的从她这以迂为直,但到底是郦食其还是毛遂仍未可知。 有了这话,他自信一笑:“那不才就献丑了。前两年,越王殿下得至尊许可开府、入朝,风头无两。其实朝中有不少人,心思已经定下来,但这些人里,明白示好者少,更多的却是观望。” 盛姿面色如旧,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。 “诚然,是因为至尊好疑,朝臣不敢轻易决定,但大多数人心里,其实也都是偏向越王。这可一回,越王殿下被调出京去巡视的同时,晋王殿下却被允准开府。又,龟兹之事,晋王出力不少,至尊也大为赞赏。”他顿了顿,音量放低,“再加上孙婕妤犯死忌,却没被处死……连番动作下来,着实引人猜测。想来不少朝臣的心,此刻都已转向晋王殿下,在下以为,此刻,正是越王最危要的时候。” 盛姿点点头,有些不咸不淡:“不错,主事耳聪目明,那你如何看待这事。” 温明见她仍旧这态度,心下一急,直言道:“在下的想法,和大多数人相反。至尊原先的举动也许确实是有意于越王,却不能轻易下定论。前些日子,至尊调越王出京,而允晋王开府,又似乱拳,而从这次孙婕妤的事来看,至尊应当也并无不立晋王之意。” 盛姿这才微不可查地点点头,拿出个新杯子,为他满上酒:“你先说至尊有意于越王,却觉得不能轻易下定论,又觉得对晋王亦是并非无意。如此难道不有些前后颠倒,敢问主事,此话何解?” 温明心里松了一口气,颔首谢过却不喝,而是接着轻声道:“此事关键,应该是在孙氏姊妹身上。” 盛姿挑挑眉。 “若至尊当时即刻诛杀孙婕妤,便是并无立晋王之意,因为这事一出,晋王的名声必被所扰。而如今已经事发四五天,至尊仍旧没有寻个由头,对外宣布孙婕妤暴毙或是其他,可见至尊没有确切要立晋王之念——否则不会留着话柄让人日后攻讦晋王。”他轻笑,目光里有着笃然的自信,“至尊既不打算立晋王,又不在乎他的名声——乃至自己的名声,也要留着婕妤,确实令人费解,但在下总听闻贵妃之专宠,所以斗胆猜测,现在至尊还留着孙婕妤的原因,想来是不希望孙贵妃与晋王殿下之间生嫌隙。” 盛姿略略点头,心里补充:亦或是和兴帝他日欲封启斐,却又怕启敏作乱,因此留的后手。 她看着温明轻微一笑,说:“主事妙思。” 温明回以笑意,话却没尽,手指轻点桌面,愈发小声:“而若大胆按此推据,至尊将越王出调,则正是为了让晋王扩大势力,将来好与孙贵妃有自保之力,可见其实是心向越王。只是至尊虽然一贯宠爱贵妃,但于朝政大事上,并无太大偏颇。京中知晓此事之人不少,但想来此时,并没有太多人能看出此间关窍,时机难得,还应早做决断!” 盛姿颔首,却不说对错,谦然问道:“你也说,至尊圣明,并不偏爱女色,寻常人不会想到孙贵妃这里,那你是怎么想到的?” 温明没聊到她会问这个,闻言有些羞涩地一笑:“不才只是想,情至深则忧思远,若至尊当真喜爱贵妃,定会在山崩之前,为贵妃谋划好的。” 盛姿一拍脑袋:“我倒是差点忘了,主事与夫人,是难得地鹣鲽情深举案齐眉,且你所推断的根据是以情为轴,自然非至情之人不可得。” 温明和她夫人的事,她早有耳闻。 听说是温明老家有位早定下娃娃亲的青梅,他甫一进了工部,安置妥当,就立马叫人接了过来。 他与他夫人还是来了京城才完婚的,听说就是不想在功名未就的时候耽误那女子,也是个专情之人。 温明这才举杯敬她,饮尽后撂下酒杯道:“娘子谬赞。只是兵贵神速,良机易逝,不知娘子所谋为何?” 盛姿举杯回礼,没答他之所问,而是继续问他:“主事既也觉得至尊看重越王,又为何说‘早做决断’,依你所言,直接投服越王岂非万全?” 温明笑着摇头,这五娘子当真聪明。 他说:“非也,娘子。正是因为至尊如此偏爱贵妃,才更需要小心。毕竟帝心难测,至尊种种举动如此偏爱贵妃,若某日改了主意,偏要为贵妃打算,那晋王……也并非不可能,况且晋王并非庸懦之辈,龟兹之事亦能看出才能,只是开府时间尚晚,不似越王根基已深而已。” 盛姿饮尽杯中酒,抬手又给温明和自己满了酒,抬手敬他:“主事高智,这一番分析当真精彩。只是主事既然已经有所判断,想来自然也有所决断,那又找我何必?盛氏等亦不若兰氏尚氏等,他们如今可正是炙手可热。” 温明听了这话摇头爽笑,一仰头痛快尽饮:“哈哈哈哈娘子快人快语真是锋利,温明敢不言实?!温某不才,放一句狂言,若我在秦汉之中,或许能如韩信叁投阵营,以得功名。但此时行背主之事,无异于找死。” 这话倒真是够狂,不过这人心思细腻敏锐,倒也配得上这番狂妄,盛姿笑得直摇头,将手中杯酒仰首饮尽:“温主事不但有才,亦是爽快人。京中能知此事已是不易,以你官位的所交往见闻,还能推理出如此一番,更是难得,只是——”她放下杯盏,任由杯底磕碰桌案发出冷硬声响,收敛笑容,目光锋锐如剑刃冷芒:“这事你应该和阿耶他们去说,找我,却是找错人了。” 毕竟她与越王的交好在外人眼里也只是同窗好友,而盛铎可是有些偏向晋王——可须知,盛铎一向代表着盛氏! 他就算不看好晋王,想要押宝启斐,也应该去找阿耶,而不是与她私下谋划。 官场本就艰难,容朝皇室又正当盛时,世家虽然还有根基,也早不似前朝乱世之时钟鸣鼎食。 皇室收聚权柄,所有世家就算再风光,也是仰皇帝鼻息。 她不想、也不能与阿耶生出二心,否则盛家破败,就是眼前事了。 盛姿冷着面,略一颔首就拂袖欲走,温明忙起身大步流星拦在她面前,俯身深揖,声急切切:“娘子,请恕在下冒昧,在下并无离间之意,我亦没忘盛大夫提携之恩,只是——只是数年过去,我依旧不过九品主事,这,这……” 盛姿被他拦住也毫无不满,一见此,更是仿佛真听进去了温明的解释,立即俯身托住他,安抚道:“主事不必多言,我都懂,你身负大才,让你做一个主事确实埋没。主事还请起身,听我据实相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