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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 宋潜机修成化神后,住在修真界最高的天外天。要想讨好他,除了给他献奇珍异宝,给同居此处的妙烟仙子送珍谱名琴,还可以给他献人。

    献奇人异士,献能工巧匠,献仇敌美女。

    当然,还有他曾经的“故交”,过去的“知己”。

    ——但宋潜机绝没想到,竟然会有人给他献上子夜文殊。

    一个经脉俱断、前尘尽忘的青崖院监。

    一个本应早已在他眼前死去的人。

    不管修士们如今是否已彻底遗忘了这位惊才绝艳的天才,对方也早已在宋潜机记忆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。少有人知道,他对名门正派最初最美好的想象,不是华微宗,不是妙烟仙子,而几乎全部源自于那位寡言少欲的青崖院监。

    当然,还有那后来令众多掌门宗主都百思不得其解,最终只能归结于化身大能心思莫测的,对于他们一定会说话不算数的莫名其妙的不信任。

    所以即便再怎么掩饰,当看到跟在那献宝散修身后一起走进来的人时,宋潜机还是难以避免暴露出了一瞬的怔愣和震惊。

    “子夜文殊?”

    那人闻声抬头,露出一张宋潜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。

    是俊美的,苍白的,瘦削许多的,可看他就像是在看陌生人的子夜文殊。

    只是身上却不再仅有黑白两色了。那散修竟别出心裁给他套了一身俗艳的粉红衣衫,外边还轻飘飘地带着一层纱,看起来就像是刚从哪个窑子里穿出来的。

    这衣服要寻常人来穿未免会显得沦于风尘,不过子夜文殊五官深邃,气质冷肃,行止皆是腰背挺直,倒也能勉强压住这轻浮的设计和颜色。

    或许也只有子夜文殊能有这样的魅力了。

    宋潜机想。他就坐在宫殿最高的大座上,也不用顾忌什么仪态问题,伸着腿,目不转睛打量这个久违的故人,先是在心里笑够了,才又问:“你知道他是谁吗?”

    那散修站在下边,不敢抬头去看高高在上的化神大能,只能小声讷讷:“我不知他是谁。我在秘境外捡到他,看他什么都不记得,身体也不好,浑浑噩噩太过可怜,于是心生怜悯,才将他捡回去,又费劲心力治了他的伤。可我也不过一介散修泥腿子,朝不保夕,小黑——子夜文殊的伤势实在是太重太重了,我是真的没办法,才……”他停下来,呼了一口气,又继续道,“就在翠竹馆门口,我遇到了一个人,是他指点我带着小,子夜文殊来天外天,来找您,说您只要看到他,就能知道他是谁,就会治好他的伤……”

    宋潜机用手支着头,目光终于从子夜文殊那里转到了散修的方向。对方就像是他曾见过的每一个不得志的散修一样,修为又低,法袍又旧,神情自始至终都带着一股子畏缩和自卑,就好像泥腿子天生见不得人,哪怕是在他这个众所周知的散修大能面前也一样。

    可另一方面,对方却也把自己收拾得整洁、干净,青衫朴素,竟又显出几分风雅来。乍一下看上去倒像是个青崖书院来的书生,反而不似风餐饮露的散修泥腿子了。

    怪不得子夜文殊会乖乖跟他走,甚至险些被卖到小倌馆之后还是不离不弃。

    毕竟他只是失忆了,又不是傻。

    宋潜机也不知自己心里到底是何感想,他看着散修,也看着子夜文殊。散修不敢抬头与他对视,忘了一切的青崖院监倒是一直盯着他看,只是对方以前就是一张死人脸,自上次“一别”后,又是许多年过去,因此他现在也不知子夜文殊的表情究竟是何意了。

    大殿上静默片刻,宋潜机突然道:“人我收下了,至于你——”他换了个姿势,撑住下巴,嘴角微勾。青崖院监依旧一动不动,而那散修不见他动作,只听到点名,浑身猛地一抖,看着却像是要直接哭出来:“我我我我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献的人我很满意,你想要什么?”

    散修并没有立刻答话。

    宋潜机表情未变,只是再次重复了一遍。

    “你想要什么?”

    他垂眼看着对方,可余光却始终瞥着旁边面无表情的子夜文殊。

    “金银珠宝,法宝武器,修炼功法……”

    他忽地从高座上站了起来,一步步走下来,走到殿中二人的面前,语气淡淡。

    “我天外天,应有尽有。”

    最后四字,掷地有声。

    散修瞪着地面,只能看到宋潜机玄青锦袍的一角。

    而子夜文殊盯着宋潜机,便看到流云墨发,骨秀神清,一张白皙俊俏的面容,一双平静淡冽的眼睛。

    半点不似传闻里那个从刀山血海拼杀出来,蛮横残暴又阴险狡诈的散修。

    于是子夜文殊目光微微转动,又落到对方腰间挂的佩剑上。

    身边的散修还在发抖。

    而天外天的主人就立在他面前,好整以暇地等待。

    但宋潜机心里其实却又在笑。

    他本以为让子夜文殊穿粉纱,要将其卖进小倌馆已是这散修才华的巅峰,可未曾想一山更有一山高,他走近了才发现,青崖院监黑发里竟还别了几朵犹带露水的小花,淡紫的、浅蓝的、纯白的,此刻正在对方一呼一吸间微微晃动,正可谓是娇俏动人,摇曳生姿。

    他童年在山下小镇度过,时常出入乡间田野,自然认得出,这是土豆花。

    是最普通不过的那种,会结土豆的土豆花。

    宋潜机想,没想到子夜文殊当年整天一身黑衣,如今却是粉红色也穿了,土豆花也戴了。

    这人到底还能给他带来多大惊喜?

    那散修似是终于思考好了,深吸一口气,方要开口,就听化神大能又问道。

    “你呢,你想要什么?”

    对象显然不是他。

    好不容易积攒起的勇气一下便溃了堤,散修立刻闭上嘴。可他虽不敢去看宋潜机,却能偷偷去瞟身旁人的脸色。

    掐指一算,从捡到对方起已过去一年之久,他自认对子夜文殊为人也有些许了解,却不知对方心中是否便真如表现出的那般无欲无求。

    对方既是大能旧识,并且看似关系和睦,约莫也是个散修高手吧!散修在心底思量。可小黑……子夜文殊身上却又全无散修特有的那股狠劲,这样看来,又倒似打哪个大门派出来,不知世事艰苦的公子哥了。

    可对方不挑吃,不挑住,整日跟他一起幕天席地风餐饮露也是毫无怨言,极为适应。除了偏爱竹笋和特别身娇体弱外,子夜文殊没有一点养尊处优的坏毛病。

    而且若非某次起夜意外撞破对方旧疾发作的场面,他甚至都险些以为,当初捡到子夜文殊时,对方那狼狈不堪重伤垂死的模样,只是自己的一场幻梦罢了。

    打扮得再干净,他也终究只是个散修泥腿子,朝不虑夕,走投无路,既不知自己哪天会死,更养不活子夜文殊。

    可他不想子夜文殊死,于是便只能来找能养活对方的人,来找翠竹馆门口那人口中的宋潜机。

    散修的思绪一下飘得很远很远,而子夜文殊还在看宋潜机腰间的剑。

    这无疑是一把很有名的剑,不仅因为它是杀人无数锋利无双的好剑,更是因为它的铸造者和主人是当今修真界第一人,是天下最强者。

    子夜文殊清醒之后,从能下地行走就开始跟着散修四海为家到处漂泊。有时候散修要出去做事,不方便带他,把他留在客栈和酒家里,子夜文殊就坐在纷扰热闹的人群边缘,专注去听旁人在说什么,在讲什么。

    ——他什么都不记得,什么都不知道,就像是书院里一张洁白无字的轻飘飘的上好宣纸,一阵微风轻易就能将它从桌上卷走,所以急于让自己染上墨迹,急于用所见所闻填满脑中空洞的缺失。

    那种三教五流的地方,出没最多的就是散修。

    而散修们谈论最多的,往往就是泥腿子之光宋潜机。

    他们大碗喝酒,大口吃rou,高谈阔论,说地谈天。他们讲宋潜机杀过多少人,进过多少秘境,拥有多少宝贝,又说他的天外天有多么宏伟,他的道侣妙烟仙子有多么绝色,他的仇敌有多么多么多,就像是天上的繁星一样数不胜数……

    散修们都说,去天外天献宝,宋潜机会赏你;若送上他的仇敌,宋潜机也会赏你。而他若是赏了你,也就意味着,你从此便有了机会,成为同百战不死宋潜机一样的人上人。

    可宝贝是有数的,大都在那些宗门世家手里;仇人虽是很多,可值得宋潜机记住,又能被散修们抓住的,却着实很少。

    所以当日翠竹馆门口,那人惊讶地看着他,对散修说,“带他去天外天找宋潜机”时,子夜文殊便当真以为,他就是那比宝贝还珍贵的,天下第一人的仇敌。

    而被献给宋潜机的仇人,自然都是要由对方亲自手刃的。

    那是条死路。

    可等那人又说,“只要宋潜机看到你,就一定会救你”的时候,子夜文殊站在全城最有名的小倌馆门前,却有一瞬间想到,他之所以成为宋潜机的仇人,总不会是因为他欠了对方的情债吧?